女房東

Roald Dahl《Landlady》
節選自:《The best of Roald Dahl》,台灣商務,2004

比利•威弗乘午後的慢車從倫敦出外旅遊,在斯溫頓換了車,到達巴思時已是晚上九點來鐘,可以看見車站出口對面的房屋籠罩在一片月色之中。天氣異常冷,寒風象冰鏟一樣直刺臉孔。

“對不起,”他說,“請問附近有便宜點的旅店嗎?”“到‘鈴和龍’那邊看看吧,”門衛指著馬路的盡頭說,“那邊也許有。往前走四分之一英里,馬路對面就是。”比利謝了門衛,拎著箱子開始朝“鈴和龍旅店”的方向走那四分之一英里的路。他以前從未來過巴思,誰也不認識。不過倫敦總公司的格林斯雷德先生對他說,這是一座挺不錯的城市。“找地方住下後,”他說,“就向分管經理報告。”比利十七歲,身披一件嶄新的海軍藍大衣,頭上戴的棕色軟氊帽和裡面穿的棕色衣褲也都是新的,他自我感覺很好。他步履輕鬆地順馬路往前走。這些日子裡他做什麼事都很輕鬆。

他認為輕鬆是所有成功的生意人的特點之一。總公司裡的那些大老闆時時都談笑風生,輕鬆愉快。

他行走的這條寬闊的馬路上沒有店鋪,兩邊只有一排排高大的房屋,全都一個模樣,門廊、圓柱、四到五級通向前門的臺階,顯然這雖一度住過非常富有的人家。不過現在即便在黑暗中,他也能看清門窗木框上剝落的油漆,漂亮的白色大門也已裂開縫隙,污漬斑駁。

忽然,比利在一扇顯然是被六碼外的路燈照亮的櫥窗裡,看見一塊支撐著窗格玻璃的招牌,上面寫著“提供住宿和早餐”招牌下面立著一隻高大漂亮的插著毛絨絨柳條的花瓶。

他止住腳步,湊近過去。櫥窗兩側都掛著綠色窗簾(像是天鵝絨的質料),在窗簾的襯托下,毛茸茸的柳條看上去十分動人。他透過櫥窗玻璃朝屋裡窺視,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壁爐裡熊熊燃燒的火苗。壁爐前面的地毯上,一隻漂亮的德國小狗鼻子拱著腹部蜷成一團在睡覺。昏暗中可以看出房間裡佈置著雅致的傢俱,放著一架小型鋼琴、一張大沙發和幾把鬆軟的坐椅。在一個角落的一隻籠子裡,還有一隻大鸚鵡。在這種地方看見小動物,往往是好兆頭,比利對自己說,總之這地方看起來會住得很舒服,肯定比“鈴和龍旅店”舒服多啦。

另外住小客店也要比住寄宿處有意思,到了晚上會有啤酒喝,會有擲鏢遊戲玩,還會有人聊天,而且房價恐怕也會便宜不少。他曾經在一家小客店住過幾個晚上,留下了挺不錯的回憶。他從未在寄宿處住過,老實說吧,對那種地方有點畏懼,光是寄宿處這名字本身就讓人聯想到稀稀的白菜,湯,賊摳的女房東和起居室裡熏人的鹹魚味兒。

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了兩三分鐘後,比利覺得還是先到“鈴和龍”那兒看看後再作決定為好。他轉身欲走。

奇怪的是他剛想離開櫥窗,目光卻被那塊小招牌緊緊吸引住。“提供住宿和早餐”,招牌上寫道,“提供住宿和早餐”,“提供住宿和早餐”,“提供住宿和早餐”.每個字都像是一隻黑黑的大眼晴,透過玻璃窗注視他,吸引他,誘惑他,迫使他無法離開原來的位置,無法挪步離開這棟房屋。還不僅僅如此,接下來他鬼使神差地走向前門,跨上臺階,把手伸向門鈴。

他撳下門鈴,聽見裡面很遠的一間屋子裡響起鈴聲,可是就在刹那間——肯定是在刹那間,因為他的手指都還未來得及從按鈕上縮回來——門卻吱啞一聲打開,現出了一位女人。

通常的情況是,你摁響了鈴,等那麼半分鐘左右門才打開,可是這女人簡直就象玩偶匣裡的傀儡,他剛一摁鈴——她就蹦了出來!把他嚇了一跳。

她大約四十五到五十歲的光景,一見到他臉上就浮現出歡迎的笑容。

“請進來吧。”她愉快地說道,側身把門打開。比利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屋子,跟隨她進去的那種本能,或者確切地說那種欲望,異常強烈。

“我看見了櫥窗上的招牌。” 他說,穩住自己。

“對,我知道。”“我正在找地方住。”“已經為你準備好了,親愛的。”她說。

她的臉蛋紅潤豐腴,一雙藍眼晴柔情似水。

“我正準備去‘鈴和龍’。”比利對她說,“剛好看見你櫥窗裡的招牌。”“親愛的孩子,” 她說,“你幹嘛還站在寒風裡不動?”“要多少錢?”“五塊六一夜,包早餐。”真是便宜極啦,還不到他原來準備出的價的一半。

“如果嫌貴,”她又補上一句,“還可以再便宜些。你早餐吃雞蛋嗎?雞蛋現在可不便宜。不吃雞蛋可以再便宜六毛錢。”“五塊六就五塊六吧,我就住這兒。”“我知道你會的。進來吧。”她顯得格外殷勤,就好象最要好的同學的媽媽歡迎他前來過耶誕節。比利取下便帽,跨進門檻。

“就掛在那兒吧,”她說,“我來幫你脫大衣。”客廳裡沒有別的帽子和大衣。沒有傘,也沒有手杖——什麼都沒有。

“這房子歸我們所有,”她領他上樓時回過頭對他粲然一笑,”瞧,我很少有機會帶客人進我這個小巢。”這老姑娘有點神經兮兮的,比利心想。可是哪兒找得到五塊六一夜這樣的便宜事?

“我原先以為客人會很多呢。”他彬彬有禮地說了一句。

“哦,那當然,親愛的,那當然,只是我這人比較挑剔——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。” “噢,明白。”“不過我總是有備無患,這間屋子裡樣樣都已準備妥當,只等機會到來,進來一位年輕的紳士。每當我打開門,看見一位合適的人站在門口,哦,親愛的,我是多麼快樂呀。”她已走到扶梯中央,這時停下來用手扶住欄杆,回過頭動了動蒼白的嘴唇,面含微笑凝視著他。“比如你。”她加上一句,藍色的眼睛緩緩地流覽比利的身軀,從頭流覽到腳,又從腳流覽到頭。

走到二樓時她告訴他,“我住這層。”然後兩人來到三樓。“這層你住。”她說,“這是你的房間,希望你喜歡。她領他走進一間小巧的臥室,進門時隨手擰亮了電燈。

“早晨太陽會從窗子上升起,帕金斯先生。是帕金斯先生,對嗎?”“ 不,”他答道,“我叫威弗。”“威弗先生,多好聽啊。我用熱水瓶把床單熨得暖暖的,威弗先生。在一張鋪著乾淨床單的陌生床上抱著暖瓶睡覺,多舒服啊,你說呢?如果還覺得冷,你隨時都可以點上煤氣取暖器。”“謝謝,”比利說,“太謝謝了。”他注意到床罩己被取掉,被褥整整齊齊地鋪開,仿佛隨時都可能有人來住。

“真高興你能來,”她說,真誠之情溢於言表,“我都開始有點為你操心了。”

“不要緊,” 比利快活地說,“不必為我操心。”他把手提箱擱在椅子上打開。

“晚飯想吃什麼,親愛的?你來之前吃過什麼了嗎?”“我一點不餓,謝謝。我想馬上睡覺,因為明天一大早我還要給公司寫報告。”“那麼,好吧。我這就走,你慢慢收拾。不過你能不能在睡覺前來樓下起居室簽個名呢?人人都得這樣做,因為這是房產法規定的,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,我們可不想犯法,對不對?”她朝他做了個手勢,之後走出房間掩上了門。

這時比利對女房東的異常表現已經不再有任何擔憂。不管怎麼說,她並沒有惡意——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,非但如此,她顯然還是個大方而富於愛心的人。他心想,她可能在戰爭期間失去了兒子,或者碰上了什麼類似的事,心靈的創傷一直未能癒合。

因此過了幾分鐘,他打開皮箱並洗過手後,匆匆下樓來到起居室。女房東不在,但是壁爐裡爐火正旺,那只小狗仍然縮在壁爐前,睡得正香。屋裡暖暖和和的,舒服極啦。我真幸運,他想,搓了搓雙手。真是事事如意。

他看見鋼琴上攤開一本住宿登記簿,於是掏出筆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。在他的前面只有兩位客人,他很自然地瞅了一眼。一位叫克裡斯多夫•莫爾霍蘭德,從加蒂夫來;另一位叫格裡戈利•W•坦普爾,來自布裡斯托。

奇怪,他忽然想。克裡斯多夫。莫爾霍蘭德。他好象記起了一件什麼事情。

他以前在哪兒聽說過這麼個不同尋常的名字?

是學校裡的一個同學?不是。是姐姐的不計其數的男朋友當中的一個?或者爸爸的朋友?不是。不是。絕對不是。他又看了看登記簿。

克裡斯多夫•莫爾霍蘭德,加蒂夫市凱瑟德雷爾路231 號

格裡戈利•W•坦普爾,布裡斯托市塞克莫大道27號

結果他發現,第二個名字和第一個名字一樣,也仿佛與某件事情有關聯。

“格裡戈利•坦普爾?”他一邊讀出聲來,一邊搜索記憶。“克裡斯多夫•莫爾霍蘭德……” “多可愛的兩個孩子呀!”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。他回頭,看見女房東端著一隻銀茶盤步態優雅地走了進來。她把茶盤端得高高的,盤子仿佛成了套在一匹烈馬上的籠頭。

“他們的名字好熟。”他說。

“是嗎?真有意思。”“我敢肯定以前在哪裡見過這些名字,你說怪不怪。可能是在報紙上。他們不是名人,對吧,我是說棒球明星、足球明星那種人?”“名人,”她把茶盤擱到沙發前的茶几上,“哦,不,我想也們不是名人。不過他們都特別漂亮,兩人都漂亮,真的。他倆都很修長,年輕而英俊,親愛的,就象你一樣。”比利再次去看登記簿。“你看,”他注意到了日期,後面這位是兩年前登記的。“是嗎?”“是,絕對是。克裡斯多夫•莫爾霍蘭德又更早一年——到現在已經三年多了。”“天哪,”她搖搖頭輕歎一聲,“我都沒去想過。時光過得真快啊,是不是,威爾金斯先生?”“我叫威弗,”比利說道,“威——弗。”“哦,當然啦!”她叫道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。“瞧我多傻。向你道歉。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,我就這副德性,威弗先生。”“你知道什麼事情嗎?”比利問,“關於這方面的事?”“不,親愛的,不知道。”“ 嗯,你瞧——這兩個名字,莫爾霍蘭德和坦普爾,老實說分開我一個也記不住,但是合起來就好象跟一件什麼事情有關。他倆好象因為同一類事情而出名,你懂我的意思嗎?——就好象……嗯……就好象丹蒲賽與塔尼,比方說吧,或者羅斯福與邱吉爾。”“那多有意思呀,”她說,“過來吧,親愛的,就坐在我身邊好了,在你去睡之前我要給你嘗嘗好香好香的茶,還有薑汁餅乾。”“你真不用費心,”比利說,“我沒叫你這樣做。”他站在鋼琴旁,看著她忙忙碌碌地擺開茶杯和碟子。他注意到她的手小巧白嫩,動作靈活,指甲蓋塗得猩紅。

“我敢肯定是在報紙上看到的,”比利說,“我再想一想。肯定能想出來。”沒有什麼比差一點就能想起什麼事情更讓人惱火了。他不願放棄。

“等等,”他說,“請稍微等一等。莫爾霍蘭德……克裡斯多夫•莫爾霍蘭德……是不是那個伊頓公學的男孩,他徒步穿過西部鄉村,後來忽然間……”“奶?”她問,“還是糖?” “行,謝謝。後來忽然間……”“伊頓公學的男孩?”她問,“哦,不,親愛的,根本不可能,因為我的莫爾霍蘭德先生來這兒時根本就不是什麼伊頓公學的男孩,他是牛津大學的學生。過來這兒,坐到我身邊來吧,烤烤火暖和暖和。過來吧。茶已經為你準備好了。”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置,笑吟吟地看著比利,等他過去。

他慢慢走了過去,在沙發邊緣坐下。她把茶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。

“這下好啦,”她說,“真舒服,是不是?”比利開始小口啜茶。她也一樣。有那麼一兩分鐘,兩人都一言未發。但是比利知道她一直在看著自己,她的身體迎向他,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,越過杯口注視著他。他不時聞到一絲似乎從她那兒飄過來的奇特的氣味,不能說不好聞,讓他聯想起——嗯,他也不清楚聯想起什麼。酸胡桃?新制皮革?或是醫院的走廊?

“莫爾霍蘭德先生喝起茶來可厲害啦,”她終於開口說,“我這一輩子都未見過象可愛的莫爾霍蘭德先生那樣能喝茶的人。”“我想他最近才離開吧。”比利說。他仍舊對這兩個名字感到納悶。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在報紙上見過這兩個名字,而且是在標題上。

“離開?”她感到有點驚訝,“可是我親愛的孩子,他從來就沒離開呀。他還在這兒,坦普爾先生也在這兒,他們住在三樓,兩人住在一塊兒。” 比利緩緩把杯子擱到茶几上,盯住他的女房東。她朝他回報以微笑,接著伸出一隻雪白的小手,輕輕拍拍他的膝頭。

“你多大了,親愛的?”她問。

“十七。”“十七!”她驚叫,“哦,多妙的年齡,莫爾霍蘭德也是十七,但是我想他要比你矮一點,肯定要矮一點,牙也沒你的白。你的牙是最漂亮的,威弗先生,你知道嗎?”“不象看起來的那麼好,”比利有點不好意思,“裡面補過。”

“坦普爾先生要大一點,”她繼續說,沒有理會他,“他有二十八歲了。可是假如他不告訴我,我絕不會猜到,一輩子也猜不到。他身上一塊疤也沒有。”“一塊什麼?”比利問。

“他的皮膚就象嬰兒的一樣嫩。”一陣沉默。比利端起茶杯,又啜了一口,然後小心放回茶盤。他等著她說點什麼,可她仿佛又陷入沉思。他咬了咬下唇,注視著屋子遠處的角落。

“那只鸚鵡,”他打破了沉默,說,“你知道嗎?在我站在街上往櫥窗裡張望時,確實把我騙了。我以為它是活的。”“天哪,怎麼會這樣。”“做得真是太逼真了,”他說,“一點也不象死的。誰做的?”“我。”“你?”“當然。”她說,“沒看見小貝塞爾嗎?”她朝蜷縮在壁爐前酣睡的那只小狗點了點頭。

比利拾頭望去。他猛然意識到,那只小動物也象鸚鵡一樣一直一動也沒動過。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背,背部又硬又冷。等他用手指把毛翻至一側,他看見毛下的皮膚呈淺黑色,非常乾燥,保存得很好。

“我的老天,”他叫道,“簡直太絕了。”他轉過身,用欽佩的眼光看著身邊的這位小婦人。”做成這樣一定很難。”“一點也不。”她微微一笑,說,“我的小寵物死後,都由我親手製成標本。你再喝點茶好嗎?”“不喝了,謝謝。”比利說。茶略微有點杏仁的苦味,不過他沒在意。”“你登記過了,是嗎?”“是的。” “那就好。因為以後假如我忘了你叫什麼,我就可以下來查一查。直到現在我差不多每天都還要來看看莫爾霍蘭德先生和那個……那個什麼先生。”“坦普爾,”比利提醒她,“格裡戈利•坦普爾。請原諒我這樣問你,在最近的兩三年裡,除了他倆,就再也沒有過別的什麼客人嗎?”她一手端著茶杯,腦袋略略一偏,從眼角注視著他,依舊含著溫存的微笑。

“沒有,親愛的,”她說,“只有你。”

案例     如何以框架理论分析短篇小说   & 原著翻拍電視劇

0 Comentarios